罗伯特格林就住在距离研究中心步行仅四百多米外的酒店里,婉拒了田言真要送他到酒店的提议,出门就自己走了。主要是大家都太聪明,这老外又很识相,能看出两位华夏同行有话要聊。
「要安排辆车送你吗?」田言真随口问了句。
也不是没话找话,虽然说两所大学距离很近,但校园很大。走路回去总得有个两丶三公里。「不用,走回去挺好,没那麽娇贵。」张树文意兴阑珊的答了句。
「嗯,送送你?」「不必。」
「还是送送吧,到校门口,我就不出去了。」田言真坚持道。「那就走东门吧。」张树文说道。
「不去湖畔逛逛?下周开学后就热闹了。」「不了,以后有机会。」
「嗯,好!」
默默的走了两步,田言真突然唏嘘的说道:「哈密尔顿先生去年去世了。」
张树文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嗯,值得尊敬的老先生。你肯定在心里抱怨,死的为什麽不是西蒙·唐纳森。」
田言真笑了,说道:「我还没那麽刻薄,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很多事情也已经看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唐纳森今年也69了吧!」张树文点了点头,道:「是的,我记得他比你大了一岁。」
两人简单几句话,都是曾经数学界的历史。
不管是理察·哈密尔顿也好,西蒙·唐纳森也好,都是国际知名数学家,尤其是后者,曾经的菲尔兹奖得主,不列颠皇家学院院士丶美国国家科学院双院士,着作等身。不过当年大家之间的确有些小矛盾。
从普通人的去理解大概就是田言真一个很重要的研究成果,唐纳森的团队却认为是他们的。但实际情况其实更复杂,涉及到预先投递到的预发布网站论文的认可度问题。对于学术新人来说,依然奉行双盲评审的知名期刊可能会毫不犹豫的拒掉已经在预发布网站上公布的论文,但对于这些大佬们来说就不一样了。
一个重要命题的证明,往往会先预发布,接受同行检阅。
当时的情况就是田言真率先将成果发布,但西蒙·唐纳森认为其证明过程有许多问题,于是发布了一篇解决同样问题的新的论文,并坚称田言真的论文在预发表之后进行了大篇幅修改,引用了他们的过程。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具体到底是个什麽情况,大概除了双方当事人外,很少有人外人能一窥全貌。只是在那场国际论战中,西蒙·唐纳森的团队拥有绝对优势。
毕竟人家是真·菲尔兹奖获得者,段位更高,国际数学界声誉也更高,从者更众。甚至田言真的导师也支持对面。
田言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已经老了,需要人接班了。这些年你培养了不少年轻人,我有关注,许多人都很厉害,获得了不错的成就。但华夏在国际数学界的声音依然不够大也是事实。
张树文沉默,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从菲尔兹奖成立至今,华夏拿到菲尔兹奖的数学家,只有一位,但主要求学经历在港岛跟国外,而且是华裔而不是华籍,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其中的确藏着颇多遗憾。这个世界任何行业都是实力为尊的,成绩不显着,话语权自然就不强。
田言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华夏数学研究大方向依然是科学应用向的发展,要与科技创新。工业落地做结合研究,应用数学必然会受到更多支持。学术资金又是有限的,纯理论研究的项目经费自然会被砍
我不是抱怨什麽。毕竟这从来不是一个丶两个人能决定的事,而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但理论这方面我们本来就落后。经费还少,不追求国际合作,你说该怎麽办?更别提纯粹的理论向数学研究需要的可不止是天赋,还有开阔的视野。」
张树文摇了摇头,说道:「田先生,我是研究数论的,你是研究几何分析的。虽然我很感谢你的博士论文当年为我提供的帮助,但你应该知道,我不想介入任何理念之争。」
田言真点了点头,说道:「我没有让你介入任何争端的意思,乔喻的天赋你应该也了解了。我只是想说虽然他是我的学生了,但首先他也是咱们华夏本土培养出来的孩子。
如果他以后默默无闻就罢了,但如果真做出来成果,又在国际数学界遭遇一些不好的事情,我希望大家都能搭把手。话语权本来就不大,如果到时候还因为这些把孩子的前途耽误了没什麽意思。」
张树文笑了笑,说道:「田先生,如果具备如此天赋的孩子你都没信心把他培养出来,不如就别当他老师了。而且我觉得他未来对数论的兴趣也许更大,可以交给我。」
田言真也笑了:」哈哈,老师只是一个名分而已。你也知道,他对数学的了解还不够深入,而且这小子的兴趣很广泛。他初八那天来的学校,我把我的文献帐号给他使用,本意是让他1下载罗伯特的论文看看,免得讲座上完全听不懂。
结果这小子当晚下载了五篇舒尔茨的论文开始研究,看过之后还给自己出了一道关于完备空间理论的习题。昨天我去训了他一顿之后,下午才老老实实的去看了罗伯特的论文。结果今天突然就闹了这麽一出。所以,你要教他,我没半点意见。不如把你的通讯方式给他,回头我让他去多读读你的论文,有什麽不懂的直接跟你联系,如何?
张树文眉头又皱了起来:「什麽意思?他初八才刚刚接触到彼得—舒尔茨研究的领域,然后就有了那些想法,还直接实践?田教授,你真没开玩笑?
田言真敛起了笑容,认真答道:「是啊,你要是不信,我这里有他的订票记录,还有论文后台下载的记录,都可以敞开了给你看。当然,别说你不信了,我当时也很震惊。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我今天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张树文严肃的说道:「好,我看看。」
「嗯?」田言真有些意外,好家夥,他就是客气一句,他还真要看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儿的确挺难以让人相信的。而且越是内行越难以相信。
田言真甚至相信如果让彼得·舒尔茨知道有个十五岁的孩子,不过是看了他一晚上的论文就能理解他的命题,大概也会觉得难以置信。
只是这麽干脆的要看这些证据,多少显得彼此之间太没有信任了。
这人还真做得出来。
不过田言真还是拿出了手机,还好给乔喻订票没假他人之手…………
「你看吧。」田言真很坦然的把手机递了过去:「这是订票信息…………给你看下后台文献下载记录,你不会认为我会晚上七点,一口气下载五篇彼得—舒尔茨的论文看吧?」很严谨的看过了记录之后,张树文又沉默了。
以正常数学家的思维模式,是真的完全无法想明白一个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的十五岁孩子为什麽能一晚上就读懂彼得—舒尔茨的论文。
毕竟其中涉及到的数学知识很杂,最基础的线性代数丶抽象代数丶试分析与付分心;代数几何方面需要深入学习射影几何丶仿射几何,代数簇与概形理论,同调代数还有更进阶的p进数与p进分析,代数数论中的类城论,伽罗瓦表示,局部域与全局域的基础,经典霍奇理论跟p进霍奇理论,完备同馀空间,同调与导出范畴。
对了,还有范畴论。
彼得·舒尔茨的论文张树文当然也研究过,其中大篇幅使用了范畴论的语言,范畴丶函子丶自然变换等概念是理解其研究不可或缺的。
「当然,他只是下载了五篇,并没有看那麽多,我中午跟他聊过,他暂时只看2011那一篇而已。」田言真又解释了句。
手机还给了田言真,张树文没有在说话,只是在本能驱使下向前走着,不多时,燕北大学东门已经在眼前,张树文突然停下了脚步,田言真也跟着停了下来。
「跟这样的学生比起来,你这个导师差了点意思!」张树文很中肯的说道。
田言真笑而不语。
如果两人交换位置,此时他在华清参加完类似的研讨会,他也会说同样的话。
张树文又补充了句:「当然,我也差了点。不过有一点你没错,这个孩子值得被悉心培养,等会我把私人邮箱发给你,如果他未来在数论领域有什麽问题,可以随时给我发邮件讨论,当然你也可以把我的私人电话留给他。」
「好!」田言真言简意赅的应道。